本文发表于《当代电影》2020年第6期。
或画山水一幅。先立题目。然后着笔。若无题目。便不成画。更要记春夏秋冬景色。春则万物发生。夏则树木繁冗。秋则万象肃杀。冬则烟云黯淡。天色模糊。能画此者为上矣。
——黄公望,《写山水诀》
《富春山居图》(1350)是黄公望晚年隐居富春山期间耗时三年完成的巨作,时间跨度之长,使得画作中先天便携带着四季时令下的风物变迁,某种程度上完整践行了早年他在《写山水诀》中制定的方法论。在题跋中,艺术家提及自己先是在灵感充沛的情况下,毫不费力的完成全稿,之后的三年则依循着情致增添细节。“全稿”其实是草稿,是心灵在风景中长期沉沁后生发出的总体判断,而在缓慢的时间流淌中进行的补充则反映出创作者不同阶段的具体心境。整体与细节,规谋与即兴,这种张力从黄公望的笔端流泻而出并盘桓于画面之上,自然即在这“永恒”与“此时此刻”的辩证间被激活与存续下来。高居翰(James Cahill)对其曾做过如下分析:“在整个绘画过程的各个连续阶段,画家作出这些决定,反映了他在那一瞬间的意态。然而,在也许有点似是而非的情况下,居然达到了‘正确’而一致的秩序感,也就是中国人所说的‘理’。”[1]“理”的秩序感并不来自绘画,而是自然本身;自然的“理”被包裹在日常的感性中,虽“似是而非”却又异常精准;感性是“理”的形式,是自然的昭示,但将感性串联起来并形成审美经验的却是抽离与潜在的结构——观者接收到的美感无非源自“理”在时间中持续显现自身的过程。
似乎可以以这样的方式理解这部叫做《春江水暖》(2019)的影片。黄公望应该很难想象,在近700年后一种被称为电影的媒介能够以动态的画面与绵长的故事诠释他的作品。导演顾晓刚与画家的类似之处在于,他同样长期浸没在富春山的风景之中,拥有足够多的时间令感性缓慢的生长与发育,体味其质地与况味,直至接近“理”的境界。摄影机与画笔在此共享着很多东西,比如创作记录下的即是创作本身,抑或我们难以厘清创作者与他的艺术创造之间是否存在着批判性的距离(这种距离本应是一切现代主义以降艺术的出发点)。从这个角度出发,《春江水暖》是古典的,因其试图展示的是无法用观念的方式触及的“理”,进而观者被迫退回至无限的细节与丰饶的情绪中去理解这种人与其所处世界间的“亲密”。顾晓刚的山水处在记忆与当下、虚构与真实、身体与影像间的暧昧地带,并时刻具有撕裂的可能,任何偏向一方的过度表达都会远离“理”,或者说,远离那种难以论证却又恒在的精神维度。这是一次冒险,现代与传统都有可能化作窠臼,表达随即被捕获,而绝处逢生的路径则是回到时间的辩证中,给予风霜雨雪、山峦叠嶂与人情冷暖、世事变迁同样的目光,令自然如人性般稍纵即逝,令人性如自然般源远流长,再将这一切都纳入影像的律动中,一种难以区分彼此与物我、圆融且饱和的影像共振中。
这种共振从最为基本的物质开始。在《春江水暖》中,你很难不注意到那些水、雾、雨、雪、山与植被,这些自然的元素被提升至与人物平等的神秘高度,不再于画面远端以背景的面目示人,佐证电影确实发生在(被截取与锻造的)现实之中,而是时时试图跃出景别与景框的限制,侵入记忆的肌理与情感的关联,昭告自身即是现实的本质。这是一种崭新的影像生态学,人物似乎在与这些元素的共处与互动中方能获得存在的动机,抑或他们的遭遇只是铭刻在自然网络中的一段故事。塔可夫斯基曾说:“在整整一天的背景下,这个事件看起来像一棵雾中的树。”[2]而顾晓刚则不同,无需时光的雕刻,树与雾本身就是事件。进而自然与社会变得无法区隔,那些处于风景与气候中的人,他们的心事与行动,喜怒与哀愁,获得了物候与时令的刻度,弥散为某种与最广泛的生命相关的叙述。
水无疑是其中最为显著的意象。《春江水暖》几乎可以分为两部分,一部分属于陆地,一部分属于水面。富春江的水体或盛大,或阴郁,或澄澈,在季节与天气的变化中呈现为不同的运动态势。但相比陆地,水似乎有着更稳固与平和的状态,债务、疾病以及犯罪都与其无关——甚至她还是陆地的避难所,要不缘何顾喜与江一的婚礼被设置在一条驶离陆地的船上?老二一家是四兄弟中唯一旁水而生的,他们沉默而自足,虽然时常需要登陆,却不轻易介入他人的生活,更多的时候仅仅作为观察者而在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处于毫无波澜的环境中:都市中的旧屋化为了废墟,而儿子终究会前往岸上定居并开始新的生活,婚房则为他们的捕鱼营生带来了巨大的压力。然而这些波澜就如同富春江上的涟漪与潮头,发生的同时亦消退了,或者说生活即褶皱在这无尽的浪涌里——水面在此代表着与陆地差异化的价值取向,其意及某种离散(而非需要逃避)的现实,却孕育出了更为强韧的活性与意志。影片特意给予那三个置于船头的玻璃杯一个特写,这一幕令人联想起《浮草》(1959)开头处酒瓶与灯塔的并置:杯中的茶水与船下的江水的共振瞬间打通了凡夫俗子的人伦与自然的大道间的隔膜,仿佛二者内部涌动着同一种能量并共享着同一种命运。
因此在《春江水暖》中不难察觉某种陆地的影像与水的影像的差别。在对于知觉—影像的论述中,德勒兹曾专门谈及液态是“电影眼”(ciné-œil)特有的知觉模式[3]。“水的眼睛”与“陆地的眼睛”的不同在于后者强调中心化与确定的知觉,而前者则意味着一种流动性与趋向变动的摄影机意识;陆地的中心化与特权背后往往是自私的主体,而水持续变幻的物质性却携带着超越人的客观性与正义[4]。透过法国印象主义电影中对于水的表达,哲学家认为液态知觉提供的游移不定的影像构造了介于主—客体两端的褶皱,正如被架设在船上的摄影机,随着水的律动而呈现出些微俯仰的变化,模糊了人物内心的情感动荡与外在世界的不确定间的界限;抑或从船上拍摄陆地,水带来的漂浮的景框将其转化为不稳定却又连续的轮廓,陆地因此暴露出脆弱的“侧翼”,在那里发生的人间世事进而被一种超然的观点所审视与稀释;抑或从一条船上拍摄另一条船,在影片后半部那个令人叹为观止的长镜头中,摄影机从老大夫妇放生开始,沿着江岸滑过山体,最终停留在另一条小船上,而不知何时母亲已躺卧在那里。此处亦真亦幻的气氛令观者强烈意识到共振的存在:那是“我”—摄影机—水共同发出的目光,三者皆不再完整,而新的影像主体恰恰在它们彼此间物质及精神层面的相互挤压与重新装配中被催生出来。是母亲选择自杀,还是仅仅是一场梦?事实上,真正重要的是《春江水暖》中的富春江逼迫我们经由她的眼睛去观看,这是一种物质与意识的交流,双方不可逾越的边界被打破。如同《潜行者》(1979)中人类失落的记忆物件总是被置于透明的水底,水在此同样作为某种介面,但不似塔氏的“膜”状,而是取其满溢的动势,令之重塑景框与人眼的视域,真实与虚拟、外部与内部、肉体与灵魂继而在这个临界处交汇。
物质元素的诗学在《春江水暖》中往往被编织入长镜头的表达,进而我们发觉,其效应不仅限于观看,也关乎电影如何创制一个世界(world-making)[5]。影片中那些长镜头与“卷轴画”的关联并不难识别,甚至可以说导演以某种“刻意”的方式贯彻着这种意图:在很多场景中,摄影机沿着一侧“固执”的前进,人亦朝着同方向移动,画面的中心因而不断改变,或者说中心随画面展开的韵律而更迭 ,最终整个段落恍若在时间中留下的一道毫无间断却又时刻变幻的印记。手卷为了细细品读而生,文人雅士们试图借助缓慢的展阅从僵硬的智识状态进入心鹜八极的畅游,这里蕴含的秘密是心与眼、思绪与意境间的密切配合。《林泉高致》中“可居可游”的境界,即是强调卷轴的视觉须提供一种沉浸式的体验,令心灵步入、流连与栖居,即便身体未动亦可迎来想象的自由,反言之,出画与入画都仰赖精神层面的力道与品位。因此,导演对于卷轴的执着便可被理解为邀请观者进入其设置的“时间机器”的努力,于其中山水画般的影像抑或如古人般的今人(那个莫名出现的戴斗笠的钓鱼人)与我们不期而遇,仿佛一切时间都凝聚在“共时”(synchronic)的当下,令人不禁恍惚:是否这个故事也曾在遥远的过去发生,今时的富春江是否与古时相同,那棵树、那场雨是否千年前便在?在这个意义上,共时并不是简单的“拟古”,而是希冀在当代重新开启体悟与想象时空的能力;卷轴式的长镜头亦不仅仅限于图像学层面的模仿,而是事关在互文关系中再次激活精神与文化遗产的可能。正如在江一游泳的长镜头段落中,他上岸后回答顾喜为何回到家乡时,坦承自己是因为想继续毕业时对于《千里江东图》画卷的研究——在“画中”谈论这幅不存在的名画,这一巧妙的元叙事桥段将人物与观者都带入到共时结构的开放性之中。
如果说共时的长镜头是以均质化[6]的方法创制世界,那么我们必须注意到,《春江水暖》中亦保有一个与其相对的、由“错时”(anachronistic)长镜头构成的异质世界,其最鲜明的体现即是老三去“老麻雀”家讨债的段落。整个段落由三个长镜头组接而成,场景发生在一片即将拆迁的老旧社区内。这里房屋破败,人际凋零,楼体上布满窗户被拆卸后遗留的孔洞。但恰恰是它们促成了错时的发生:摄影机不再平滑的移动,而是沿着不规则的路径“探索”,不断从一个孔洞“望向”另一个孔洞,孔洞间的叠加形成了“框中框”的效果,进而画面上持续出现景框化(framing)、解景框化(de-framing)、再景框化(re-framing)式的结构。我们从巴赞那里得知,电影景框意味着某种开放的、离心的边界,其总是与画面外的世界相关;因此框中框便指向了不同世界的“嵌套”(mise en abyme)抑或同一个世界的连续细分。镜头与景框的共同运动造成了一种视觉分析式的效应:现场被分割为多个层次,每个层次都仿佛具备自身独立的时空,其中的人物近乎被“锁闭”在各自的景框中,唯有声音能够穿越所有的屏障。观者的感官受到了“戏弄”,因其无法度量可见性的范畴,无法决定以何种原则重新组织这个世界——尤其当镜头经过三次框中框的构建并最终停留在身处另一栋建筑的老四身上是。错时性由此得到了展现:老三与老四所处的时空既是同一的,又是非同一的;他们既处在对方的“画外”,又似乎在更高的维度共享着一个世界。他们是否真的在此“遭遇”了?也许问题应该是是什么把他们连接在了一起。
在影片中,老三与老四的生活际遇并不相同。老三以非法的赌博为生,深陷于各种麻烦,心中却充满对于患病儿子的温情,这在他向同伴动情的诉说中透露无遗。老四则单身至今,具有孩子般的天真与无牵无挂,但亦难免怀有对于爱情的渴望。在第二个长镜头中,老四从废弃的房屋里翻找出年代久远的明信片,借着打火机微弱的光阅读那上面陌生人的爱情故事。他无疑被打动了,心绪如同那时明时灭的火苗在暗夜中闪烁。这便是他们的连接:其并非发生在任何物理层面,而是由于两个失落的亲人处在同一种情感的绵延中。在这个段落中,景框不再是实体性的,它的作用只是为了造成一种错时的流动与生成:不可能遭遇的人与事物在此相逢并彼此转化,一个异质却完整的世界进而从电影中生发出来。电影可以用各种技巧分割、组合与重构画面,但绵延却超越这种创造力而存在,其是连接所有画内与画外的“整体”与宇宙学。虽然异质世界是不透明的,不若均质世界那般澄澈,然而却能够以暴露绵延的方式走向内在,走向时间与影像的本质。
《春江水暖》是一个关于四季的故事,关于人的四季,亦关于万物的四季。万物循着永恒的规律荣枯,人又何尝不是。四兄弟各领取了一条属于自己的线索,其以季节为刻度,以自然的“理”为动力,线索因此生长起来并缠绕在了一起。大家庭中相互捆绑的亲情关系是中国人很容易理解的叙事模型,然而顾晓刚的不同之处在于,他并没有希冀从故事本身出发去追求圆满,而是试图从中走出,走向美学与哲学。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其中看到了陆地与水的影像、共时与错时的诗学,体会到了中国古典文化的力量以及多元电影文化的印记。剧中人在这些宏大的框架中进进出出,他们的俗事——债务,房产,婚姻与事业——竟然也显得不落俗套了,甚至让人产生“不真实”的史诗感,正如同侯孝贤的《悲情城市》(1989)。不过《春江水暖》并不悲情,影片中的富阳是一个自足的小世界,在富春山与富春江的环抱中显得异常平静与安详,似乎汹涌的外力都已被山峰与波浪阻挡住了。在影片的结尾,一家人在祭奠母亲后缓步下山,阵容甚至更盛大了,并没有一个人真正消失。春天再次来到,另一个循环即将开始。
[1] 高居翰[美],《图说中国绘画史》,译:李渝,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128页。
[2] Andrey Tarkovsky, Sculpting in Time: Tarkovsky The Great Russian Filmaker Discusses His Art(Austin: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 1989), p. 23.
[3] Gilles Deleuze, Cinéma 1. L'Image-mouvement(Paris: Editions de Minuit, 1983), p. 116.
[4] Ibid., p. 115.
[5] “创制世界”或“世界创造”语出于纳尔逊·古德曼的《构造世界的多种方式》(Ways of Worldmaking)。
[6] 参见德勒兹在《电影1:运动-影像》中对于沟口健二电影中长镜头所做的讨论。Gilles Deleuze, Cinéma 1. L'Image-mouvement, ibid., p. 264.
(影视批评竟然结课了,我还感觉什么都没学到。老师布置论文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期中论文...其实要不是老师要求我可能半小时就关闭播放器了...不过最终也确实发现了很多闪光点)
《春江水暖》围绕着富阳里一个小家族,老母亲病倒让四兄弟之间的矛盾更加突出,大家轮流照顾年迈的母亲,兄弟间有人情往来也有利益纠纷,家家还有一本难念的经。平常又不平淡的故事穿插着富阳四季的山水景色,如同一幅画卷缓缓展开。
电影在故事上是很丰富的,2小时30分25秒的电影仿佛是一个当代中国人情社会的缩影:老人赡养、亲子代沟、家庭教育、职场打拼、婚丧嫁娶、柴米油盐……在美学上来说,导演在很多地方展示了对《富春山居图》的致敬:用长镜头去表达画卷展开的视觉体验,山水的取景是对画作的呼应,画面中大片的富春江水就像中国画里常说的留白,窦唯的音乐和画面融为一体。不过,这篇文章里我想谈论的是电影表达的哲学——对时间和空间的思考。简单来说,可以概况为是对“无限”的表达。
在哲学范畴,“无限”与“有限”相对,组成辩证法的一对范畴。指无条件的、在空间和时间上都没有限制的、无始无终的东西。无限只能通过有限而存在,但它不能归结为有限的简单的量的总和,而有限中则包含着无限。
导演顾晓刚曾经在一篇对话访谈中谈到自己对中国画的理解,或许就是这部电影对于“无限”哲学思辨的起点。他提到,中国的山水绘画这个形式初创之时就已经拥有了电影才具备的媒介特性,就是对时间的描绘。古代的卷轴画,是放在手心徐徐展开观摩的,很像胶片电影的那种卷轴的转动方式。随着胶片的展开,观者才能看到下一帧的画面,不是像现在在博物馆看到的这样的全景,一下子全部都看到了。“那这个玩的是一个时间的游戏”,他说。另一方面,中国画和西方绘画的一个区别就是没有视线的消失点,不遵循透视原理,所以山水远处就是宇宙。
顾晓刚导演的话让我印象深刻,我也试图从这部电影里去寻找他想要表达的时间和空间的无限性,但我不希望在这篇文章里把对无限的讨论分割为时间和空间。在我看来,时间和空间都是现实存在的维度,是难以分割的:时间的流动必然会产生空间的变化(除非在绝对零度),空间的差异必然会导致时间的差异(你可能会觉得存在异地同时的场景,但事实上楼上的邻居时间流动会比你更慢)。当然,这只是我的观念。在电影里,导演就是玩弄时间和空间的上帝。这篇文章中,我想用线和圈来比喻电影里表达的两种无限。
直线没有终点和起点,是无限延伸的。在电影中,富春江水是时间的隐喻,时间不断流逝,富春江也从不停息,流入钱塘江再流入东海。影片有很明显的章节感,按四季大致可以分为四个段落,每个段落间都穿插着富春江的镜头。四季变换,人事兴衰,可富春江的水却没有变化。影片中有一段11分钟的长镜头,记录了顾喜和小江从游泳到登船的全过程。导演为什么花这么大功夫去拍一个这么长的镜头呢?在我看来,这11分钟沿江拍摄的镜头一方面展示了富春江的长度之长,仿佛无穷无尽。另一方面,两人在河堤上路过了很多人,其中有一个钓鱼的老翁,不禁让我思考,在很久很久以前,这个位置是否也有一个渔翁独坐垂钓?孤篇压全唐的《春江花月夜》有云: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一代人的生命是有限的,对于富春江水而言可能只不过是昙花一现。人们有限的生命中无法了解富春江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存在,也不知道它何时消失,富春江在这里就像一条无限的直线。
另一个长镜头是在被“有机更新“的破楼里拍摄的,镜头从老三身上离开,在房间里移动,到了一位工人身上,最后到了另一栋楼里的老四身上。老三和老四这么巧出现在一个房间的两端?我更愿意相信,导演在这个相同的空间内改变了时间,实际上窗外的两个人不是同时出现在这个地方,甚至画面里的房间也可能不是同一个房间。这让我不尽想起《星际穿越》里的高维空间:时间在那里可视化了,无穷的书柜排列在那个空间里。在这样的空间里,时间和空间已经是完全合为一体了,视野里的空间就是时间的可视化,正如前文的哲学定义里,这是在有限中包含着无限。
圆是一个闭合的环,所以沿着圆怎么画,最终都会回到原来的地方。影片的长度是有限的,如何达到无限的表达呢?在影片里,这样的表达主要是相同事物的重复出现,即无限只能通过有限而存在。整个电影首先就是一个大闭环,在开头记录了所有人来参加奶奶的生日宴席,在影片的结尾,又回到了所有人在水边玩乐的情景,发生的时间可以从几点看出:第一,奶奶还在世并且很健谈,老三也还没入狱;第二,大家都穿着夏天的衣服,因为整部影片是按四季的顺序拍的,所以可以推断结尾的镜头是在春夏季,至少是奶奶病情还没加重的时候。
电影里还有很多重复出现的事物。例如三兄弟先后两次在医院黑暗的走廊里谈话,第一次是奶奶在生日上病倒被送进医院,老大和老二讨论奶奶的赡养问题。第二次是奶奶离家出走被找到,老大劝说老三从灰色收入里及时收手。走廊尽头的树是同一棵,并且随后的镜头都是篮球场,可以看出两个镜头是在同一个地方。物是人非,前一个镜头里奶奶的病倒让兄弟之间的矛盾更加突出;后一个镜头里大家都有了着落,老二买了房子不再漂泊,老三还清了债,老四谈了恋爱。类似作用的还有老三儿子康康的口琴,尽管智力有障碍,康康还是有很多爱好,比如打篮球、吹口琴、书法。康康第一次吹口琴是在奶奶的病房,第二次他吹口琴是在警察闯入赌场的时候。其实在警察闯入的时候似乎没有必要把康康这个角色放入其中,也没有必要让他吹口琴,他完全可以在看电视、发呆、或者被吓哭,那导演为什么要这么安排呢?其实康康的口琴让我想到了唢呐,唢呐在民间是伴随丧葬的一个乐器,在这部电影里,口琴总是伴随着坏事儿:第一次是奶奶病倒,家族里的矛盾激化;第二次是赌场被毁,奶奶出走,康康的爸爸随后也锒铛入狱。还有一个说法是“唢呐一响全剧终“,第一声口琴正式开始了全片的故事,第二声口琴则为这个故事画上了句号,随着老三这颗”定时炸弹“被引爆,四兄弟的命运终于都安定下来了。小江和顾喜在初识的时候,小江说鹳山矶头有个漩涡,不管有多大多远最终都会回到这个地方,这个漩涡就和小江的命运一样,画了个圆,回到了起点。而顾喜就像船,他和小江第一次登上船之后,她就像离岸的船,逐渐离开了家族,最终出嫁时也是乘着船慢慢离开岸上的老三,暗示着新娘子嫁人就是离开了原生家庭。
在电影开头,老三给了老四一幅墨镜,在结尾老四转过身面对镜头,摘下墨镜向空中看了一眼,又戴上了墨镜。这个镜头一度让我很不解,反复看了四五次,搞不清楚导演想表达什么。但当我将两个镜头联系起来解读的时候,我想我应该弄懂了。在老三将墨镜递给老四时说了一句“你是我兄弟“,在老三看来,这样一个举动可能是对老四的一个报答,他拿走了礼金,老四替他保密。但老四心中这幅墨镜可能代表着老三和他的兄弟情,他一个人没有家庭,只有来自家族的亲情能给他一点温暖。在影片最后,四兄弟的家庭有说有笑的从山上走下来,老大夫妻俩带着康康,老二夫妻和顾喜夫妻幸福美满,过了一会儿老四才一个人从后面出现。他是那么的格格不入,不尽空间上离他们很远,情感上也无法真正融入他们——老大和老二始终把他看成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此时的老四,应该是想到了同样孤单的老三,老三除了康康无牵无挂,情感上和他是一样孤独的。而老三和他的联系,只剩下那副墨镜了。所以他转过身摘下墨镜,希望能看见老三在他身后,随即明白那只是幻想,又戴上了墨镜。
当然,影片在构图上也运用了通过重复的事物表达无限的方法。例如在樟树公园里,老四和相亲对象在下面,顾喜和小江在上面,两对男女在相近的地方,却表现了两代人截然不同的婚恋观。一个是通过相亲认识,一个是自由恋爱;一个是把婚姻和物质紧密联系,一个是在用追求真挚的情感。还有一幕是老二向小江讲述自己当年追求妻子的时候如何不被待见,相似的遭遇发生在这两个人身上,背后表达的是两代人的交接,总有人老去,总有人正年轻。
奶奶离家时的构图也很用心。第一次离家时一扇扇门就像镜像一样,无限地向远处延伸,暗示奶奶仍有回来的时候;第二次离家时尽头就是一堵墙,暗示此行凶多吉少。
总而言之,线性的无限表达主要是通过改变电影中的时空让观众感受到时间和空间的跨度之大,不见首尾;圈状的无限表达是首位呼应,形成类似命运轮回的感觉。一部时间有限的电影想要营造出时间和空间的宏大是有困难的,导演正是通过以上讨论的种种办法,向观众传递一种意蕴厚重、时间轮回的感觉,完成了这部富春江边的“家庭史诗”。
(呼,终于凑够了3000字)
与顾晓刚导演已经不是初见了。
我们约在一家餐厅。我到的时候,他已经在那。“您好,我是晓刚”,轻柔的嗓音让人有点辨不太清,给我的感觉是温文儒雅,与电影透散出的文人气质相符。
第一次见到顾晓刚是2012年,在第三届杭州亚洲青年影展上。他带着纪录短片《自然农人老贾》参加“青年之光”短片竞赛,我是坐在台下的一名普通观众。同场竞技的还有杨明明的《女导演》,最近,她的长片处女作《柔情史》在国内上映。
杭州亚洲青年影展只办了五届,执行长单佐龙后来做了毕赣电影的制片人。
我们一边聊着这段“奇遇”,一边开始了采访。
顾晓刚接触电影纯属机缘巧合。本科学习服装营销的他报的高考志愿是动画,电影的启蒙则来自于艺考培训时有人在宿舍看电影,像被打开一个世界。后来兴趣越来越大,顾晓刚按耐不住拍摄的冲动,就借学校动画班同学的DV摸索着拍纪录片。
他把拍的短片《信仰者》投给亚洲青年影展,从而有参加训练营的机会。时间为期一周,导师有应亮、冯艳和大冢龙治。在训练营里,顾晓刚学会了制作纪录片的基本功。紧接着第二年,顾晓刚带着《自然农人老贾》短片重回影展,从学员蜕变为参赛者。
新世纪后,中国各地的独立影展雨后春笋般冒出来,这成了青年导演展示自我和自由交流的平台。对顾晓刚来说,这些独立影展帮助他完成了他所缺失的电影教育。正是通过参展,他有机会观摩到其他优秀电影人的作品,从而打开眼界。
如他所说,“影展变成了我集中学习的学校”。
第一次萌生拍长片的想法是在北京电影学院进修的时候。最初始的构想是讲父母开饭店的故事,片名叫“顾家饭店”。2016年夏进修结束,顾晓刚回到家乡富阳,潜下心来创作剧本。
富阳原先是杭州下属的县,1994年撤县立市,2014年划入杭州市。加上2016年杭州举办G20峰会,各地都在迅猛发展中。重回家乡的顾晓刚发现富阳的变化超乎想象,父母早年经营的饭店也没了踪迹。
面对城市的巨变,顾晓刚很受刺激。于是将城市与时代加入故事背景,电影体量一下子变大。这样就有了《春江水暖》,讲述四兄弟分四季轮流照顾中风后失智母亲的故事,从而蜿蜒流转出一段富春江边的世故人情。
父母对顾晓刚拍电影的举动,一开始并不支持。后来看到儿子的短片作品不断参加电影节并屡获奖,渐渐妥协了。等顾晓刚从北电进修回家,打算拍摄家乡富阳的故事,父母表示全力支持。
《春江水暖》是一次“家族总动员”,90%的演员都是顾晓刚的亲戚,除了奶奶、顾喜和江一三个角色找的专业演员。甚至于,人物在现实生活中的亲情关系也被照搬到电影里。
在开拍前,顾晓刚和团队研究大量电影素材,观摩大师的作品。尤其是在东方文化体系下成长起来的亚洲导演:小津、是枝裕和、侯孝贤、杨德昌等。《春江水暖》的不少地方都对两位台湾电影大师有所借鉴。
电影第一个长镜头拍的是家人为奶奶祝寿的场景,类似于《海上花》开头晚宴“无视觉中心”的设计。电影中有几处镜头通过摄影机运动将不同时空的人物并置一起,让我们想起杨德昌留下的动画遗作《追风》。
即便如此,《春江水暖》的拍摄依然困难。拍摄前后持续了两年,从2017年夏天开拍,到2019年春天才全部拍完,中间因为资金问题有过几次中断。
最开始,顾晓刚和他的团队挺理想的,觉得电影用不了太多钱。再加上剧本相继在吴天明青年电影专项基金和北京国际电影节创投会获奖,觉得资金还是好找。后来发现根本不是这样,不仅拍摄费钱,由于团队都是年轻人,缺少大咖,加上是长期运作,大家对这项目都不是很有信心。第二年春天,眼看着弹尽粮绝,网贷还款日期日益临近,拍摄几近停顿。
“我们当时真的就是谁第一时间给钱,不管他是谁,我们就签了。当然,我们也在等待和我们价值观一致,支持我们这种青年导演的公司和出品人介入。那时候,工厂大门影业的峰哥(黄旭峰),和我聊了四个多小时,聊得特别好,他们是懂电影的,给予我创作上的充分信任,同时,不管是在拍摄、后期制作,还是国际推广发行上,他们都做了很多专业的工作,这一点,我觉得和解决燃眉之急的资金是同等重要的,如此,电影才能走到今天这一步。”
对于这种断续的拍摄,顾晓刚和制片团队在克服困难的同时,也摸索出对创作有益的地方。那就是,可以修正此前所犯的错误和走入的误区,他还以侯孝贤和王家卫为例,说明充足的创作时间对作品成色的正面影响。
对于《春江水暖》的美学,顾晓刚有自己独到的见解。谈起这个话题,他一下子兴奋起来。
在顾晓刚的构想中,《春江水暖》是三卷电影《千里江东图》的第一卷。电影中有条字幕给出了提示——“春江经钱塘汇入东海”——暗示着接下来两卷的故事发生在杭州,是全新的故事,并且卷与卷有勾连。
一者是人物可能在不同的卷串场,另外一者是三部曲始终贯穿的美学诉求。
《千里江东图》这个片名化用宋朝天才少年王希孟的传世名作《千里江山图》,与画没有直接联系。这类似于致敬,顾晓刚尝试将山水画的美学转化为电影语言。
在美学和人文上更有联系的是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和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顾晓刚希望电影最终能像《清明上河图》那般移步换景,随着江水的流动,带出家乡富阳独特的世俗人情。
将不同时空的场景并排安置在一个平面上,则是中国传统绘画“非消失点散点透视”的美学特色,顾晓刚认为毕加索的立体派在某种程度上与此类似。这也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将七年时间寻找的素材“剪辑”在画上。
顾晓刚想在电影中做到同样的事情。
“整个电影讲述的不仅是一个故事,更重要的是如何把中国山水画转化成电影语言的可能性。这个转化费了很多心思,一开始并不理想。我们没有把整部电影当电影去看,一直把它当一个绘画、一种思维看待。虽然有正反打,但我们以绘画的视角呈现。”
顾晓刚将中国绘画看成是对一种宇宙观的创造。“画的是山水,其实呈现一种宇宙的时空和世界的自我观照。”并称此为“气韵生动”。
“其实我们用的核心养分还是古人的养分,就是如何去把传统安放在当下。 ”
《春江水暖》便是这样一部真正动用中国传统文化素养,讲述浙地当下市井风貌和世俗人情的电影。
抱着很高期望看的,但有些失望……
这是一部导演意识极强的作品。现在的年轻导演好像进入了一个怪圈,一味的追求长镜头,但是长镜头的设计,却没有意义……说通俗些,年轻导演们为了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放弃了真正的镜头语言。当然本片的自圆其说很好,想法确实很好。可惜摄影水平……尬。除了后面奶奶一个人倒在江面的小舟上那个长镜头,有些欣赏画卷的感觉,前面几个都很刻意和没有意义……真的不希望年轻导演们再去一味的使用长镜头,除非有必须用长镜头的理由,不然就真的尬……电影还是蒙太奇艺术。
台词尬,本片选择非职业演员,其实还可以,但是江老师那个演员的一口台湾腔实在尴尬,而且他在第一次约会的长镜头里说的话不像是正常人能说的,背课文一样……这不是演员问题,是编剧台词没有写好。
最不能容忍的是摄影,摄影技术其实是不过关的,或者说没有为自己的镜头争取时间,沟通肯定存在问题,评心而论。铺了轨道,中间轨道推的颠了几下,这个素材就不应该是OK条。既然都铺了,那就多来两遍好了……不能只因为演员是非职业,很难捕捉到想要的内容就放弃对画面质量的基本要求。另外摄影的取景很普通,我想如果去富春江游玩,应该会很美,但镜头没拍出来。
大家都对这部电影的评价都是“史诗级画卷”“画面很美”……捧得有点过了……
最后表白窦唯大师的音乐,真的好!非常有绵绵画卷的感觉,为影片加分不少!
最后强调一下,“电影是蒙太奇艺术”!不要一门心思想搞个人风格,玩大量长镜头,先把基本的镜头语言做好,再玩个人风格化……
春江水暖和悲情城市一样都以一个家族为描绘对象,试图描绘时间流逝中的一家人。但二者最大的差别在于悲情城市的情感内核丰富的多,深厚的多。而春江水暖则相当地流于外观,流于展示富阳的空间环境。
我认为春江水暖并没有真正学到侯孝贤的精髓。侯孝贤是会用许多固定长镜头,是很少去强化情绪,深入某一个人的内心心底。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电影不重视情绪或心理,相反他的电影只是不在形式层面去干涉情感的描绘和传达,而是着重在通过各种方式丰富某种情感。他不常去加强某一刻情绪的强度,而会去从最“基础”的层面将情感丰富后,再让这样的情感以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慢慢释放出来,这种情感的悠长余味是他从小津那里学到的。
首发于:奇遇电影
影评人周的闭幕片,也是颇为惊艳的作品。影评人周主席夏尔·泰松做映前导读的时候将本片比作杨德昌的《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并称这是一部“你们从来未曾见过的中国电影”。看下来也确乎有这样的感觉,不过我觉得导演的视觉来源比较复杂(以侯孝贤和贾樟柯为主),而文本参照更多的是《一一》,完全做出了家族史诗的格局,而140分钟的影片竟然还只是第一卷!
影片有着一个从夏到春的季节结构,聚焦浙江富阳(杭州市富阳区)一个大家族,老太太和四个儿子的故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影片的基础视觉概念来自中国山水长卷(具体讲是片中提到的三卷本《千里江东图》,或者英文片名指向的《富春山居图》),有着调度精致的长卷式镜头,主要集中在沿江的外景空间调度之中,尤其以外孙女和江老师谈恋爱那个令人惊异的十几分钟的超长镜头为最。而这种山水长卷式的调度也会被用于内景,比较典型的是冬季拆迁一场戏中老四在正在被拆迁的公寓楼中翻找旧物的那个镜头。当然影片中长镜头的来源也不止于山水长卷,可以清晰辨认出的包括开场老太太70岁寿宴的那场戏,调度显然是来自侯孝贤的《海上花》(竟然还用了蜡烛照明,而停电-来电的设计让人想起《悲情城市》和《童年往事》),完成度相当不错,其他一些内景镜头也也有参照《海上花》和《戏梦人生》的调度;而风景长镜头除了视觉源头之外,可能的来源还包括侯孝贤“凤山的芒果树”/“《沈从文自传》”视点,安哲罗普洛斯的变焦结合推拉移动的运镜方式以及“远山淡影”式的风景处理,以及贾樟柯在《三峡好人》中的“流民图”长镜头(当然片中还有很多《三峡好人》式的拆迁场景)。还能在影片中找到很多来自贾樟柯(社会新闻的用法)乃至是枝裕和(扫墓之后那场戏完全是很好地化用了《步履不停》)的参考。影片在视觉上确实非常有特点,说得夸张点,大概是继承了十七年电影中尝试创造的“中国民族电影语言”(诗-画的意境,可以比出《早春二月》《林则徐》《枯木逢春》的例子,晚一点还能加上《城南旧事》《湘女潇潇》等)的传统,同时又参考了电影大师们对长镜头作为视听语言的发展。仅凭这一点,影片足以被续在民族化电影语言的谱系当中,并且成为一部极为重要和独特的作品。
影片的音乐也颇为惊艳,因为作曲是窦唯大仙!!!!说起来窦大仙也很久没有做电影配乐了。这次既有成曲也有新写的片段,窦唯近年来钻研的民族风格电子音乐倒也与影片的长卷式镜头颇为匹配,“山水/风景与山水风景中的人”“自然/传统山水中的(不协调的)现代建筑”的全景式画面与音乐相得益彰。
然而影片的有趣之处并不止于此,人文山水画的的散点透视在剧作上则呈现为各家都有一条枝繁叶茂又彼此交织的故事线。剧作在很多时刻让人想起小津安二郎,“嫁女儿”“娶媳妇”“老太太养老”的写法马上可以联系到《东京物语》《麦秋》等一系列名作。剧作的迷人之处在于不疾不徐地讲了许多“有的没的”的事儿,而正是这些丰富的、甚至超量的细节,把历史记忆与时代变迁,宏大叙事与日常生活,命运感与无常感编织在一起,显然是来自作者丰富而独特的的生命体验,有着极为真挚的情感。导演是带着极大的尊重,以平视的目光,充满着对片中人物的爱来完成了这部影片,而最令人钦佩的地方则在于既不同情,亦不感伤(即便是片中的失智老人与唐氏综合征的少年),是中国电影中少见的充满了尊严而生活得无比真实的人物。
当然影片的生涩之处也不少,以非职业演员做到这种程度,可以想见背后艰辛的工作;方言部分完成得非常好,不过普通话部分就比较尴尬,但凡演员扎着架子开始表演和说一些不符合人物身份和语言习惯的台词,效果就开始尴尬了。另外长卷镜头虽美,也不无滥用之嫌,人物塑造虽然十分丰满,但是也有写丢的人物和不够清晰的地方。最重要的是结构,虽然理出了春夏秋冬婚丧嫁娶的大结构,但是具体到诸如叙事视点、信息控制之类技术性的问题,尚需磨炼;而事实上是可以提炼出一个看似随意而相当严整的结构的。导演显然是凭借着自己的灵性与本能在进行创作,而这部令人惊艳的作品已经获得了一个极高的起点,可以预见的是下一部影片将具有更高的平台,并产生决定性的意义。
NJ说我们看上去过得人模狗样,可是一点都不快乐耶。电视新闻和房产广告把我们强设定至人模狗样,但大多却只有追赶不上的尴尬。可老祖宗画卷里描绘过我们原本可以体面和诗意的。充分写实零星写意,也不乏魔幻之处。更充分预算下,这甚至可以是一部当代强有力的家庭史诗。
3.5 阳阳说的那句话戳中我了,“亲人就是我为了你活,你为了我活,真是吃力。”电影拍得蛮不容易的,是国内较为罕见的家族志叙事,“一板一眼”的现实主义家庭剧,中年群像戏是整整齐齐得好。看得出来,导演是对杭州、对家庭都很有感情的人。而这个家庭的结构和所遭遇的困境也与我家太相似,不免代入,但却又因剪辑和青年一代表演上瑕疵的过分显露,令人无法共情。需要指出的是,刻意强调文人山水,让本片在意境上反而降格——山水影像不应当被简单理解为散点横移,那些粗暴又难看的长镜头不如剪干净了。
如此生活三十年,直到楼宇崩塌。
高开低走,后半程气息几乎散光了,四兄弟面临的困境是类似的,重复的意象和频繁的点题让本已散落的文本更显封闭与停滞,难以聚拢成形。导演野心很大,执着于高难度系数的镜头设计,但段落间完成度的参差造成影片气质的忽高忽低。大女儿的戏不太行,与其他人物完全不在同一频率内,从游泳到上船的超长镜头尤其莫名其妙,纯属炫技。
看完感觉自己在富阳活了三辈子
差不多是一一类的家庭故事(也就是影迷呼唤许多年的中国家庭故事),20年后终于在大陆上演了。城市的无序新生,与家庭的内部崩溃,同步发生着。我们曾在岸上看风景,电影变成了在江上看人间炎凉,是否有大师和经典的影子,是否追寻传统山水卷轴画并不重要。非职业演员几乎没有露怯的,令人信服。小年轻有一些文绉绉的对白,但似乎也得到了合理解释(话剧社之类),而漫长的拍摄周期,拍出了富阳的四季交叠和时间流动,包括长镜头的设计与完成,作为新手实乃不易。以及,在老三去养老院那段看哭了。
导演的状态越往后越好,拿这个山水画卷轴的方式拍一家人,非常棒的想法,故事的处理和配乐相得益彰,冬天那部分拍的尤为迷人,长镜头的调度执行到这种程度就已经赢了!
D+/ 长镜头确实有移形换影的功能,日常的生活在其运动中配合念白抽绎出了庶民神话般的灵动语气;人与自然风物的蒙太奇也试图以目光、姿势去试图定格不断流变的外部空间。这或许是影片最有灵气的两点。但尽管如此,影片整体的剧作架构依然非常僵硬,试图抵达某种外部视角下熨帖的试探性的的群像“景观”,但最终除了代际冲突之外极度缺乏个体之间互动关系的复杂性(尤其是结合自己的家庭生活经历这种空洞感就更突出)。最最直观的一点体现大概就是:我自《相爱相亲》之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过家庭题材中如此尴尬的青年一代形象了,简直想帮导演把所有普通话的部分都剪掉。
把顾喜的镜头全都剪掉,大概还能加半星。
《春江水暖》是一部真正的浙地电影,也许是第一部。
不愧窦唯配乐,搭配精致摄影,四时更替下的城市“有机更新”,万物流动生长,亘古如此,湍流不息的富春江见证历史的流淌与逝去。整体看起来很美,但也仅止于此了,剧本能否紧凑些?笔墨匀分给大家族群像,难免神散形也散,不是笔触散淡就可称之为“散文电影”。意欲表达太多(新导演的通病吧),强行塞入画作概念并演绎阐述,与本片最大亮点的日常色调并无关联。长镜炫技为主,两人江边漫步+游泳十几分钟是为凸显「画卷」的平移感吗?更不消说做作的念白腔,年轻一辈的戏都是减分项,若改成全部方言更佳(奶奶又是普通话,全程语言系统混乱)。
7分,顾晓刚这部成长还挺快的。如山水画一样,讲家,其实是讲家族,或是辐射更广,都是更东方文化式的。好的地方很惊喜,但遗憾的部分也挺多。比如游泳那个长镜头确实用得很有心思,会感受到角色内心的激动。看导演下一部吧,希望看到更多变化和成长,尤其是节制
影评人周闭幕。原谅我是靠着英文字幕看完的,问题看得到但私心要给五星啊!导演调度太稳了,某个长镜头有炫技嫌疑。我特别喜欢这种不特意叙事,靠镜头剪辑来推动情节的。没有剪成都挺好挺好的,但有些过度依仗环境了,可能侧重点就不在叙事上,但我觉得让环境服务故事会更流畅。好几个小心思,无论正面还是负面都拿捏得不错。普通话对白要讲得太多有点尬,看英字还好,方言对白赞(反正听不懂)。最后几乎就是我家里的故事,对号入座只能给五星了。
观感比较复杂。剧本是出人意料的好(但也不新鲜,可以说是一一+悲情城市+三峡好人的合体),场面调度也有其高明之处,但如果说山水画美学,甚至拔高到所谓“中国”的层面,那确实是有点不敢恭维。无论侯孝贤贾樟柯,他们的长镜头是有巨大信息量的,是与现实和历史的复杂性紧密结合的,但顾晓刚的长焦却轧平了全部信息,剪辑虽然想要贯通古今,但似乎让裂缝更加凸显出来。如果说剧本中确实存在着一种所谓的“散点透视”,那么镜头里的空间感则因为某种观念被牺牲掉了,摄影机运动里也因为这种理念掺杂了一些矫揉和刻意。如此追求的长卷美学,最后可能会形成一个巨大的负担,这是无论如何都应该小心的。但不管怎样,两年打磨出这样的处女作,从创作方法上看,仍旧是有意义的。
去年First青年影展最佳影片及最佳导演的获得者,以前有机会只看了其片段,这次在爱奇艺上才完整地看完了它,确实是个好电影!导演顾晓刚在其剧情处女作中,显示了扎实的内容和风格把控能力,素人及专业演员贴切融合,情节与长镜头画卷诗意衔接,可谓赏心悦目。本片也是疫情后再次选择在网络上首先公映的电影,在促进传统影院与网络融合的发行模式上,增添了新的案例。像这种艺术个性及地域文化突出的文艺电影,在网络上放映可能更为合适,可找到更多合适它的观众。据调查,眼下影院观众百分之70仅是17-40岁的部分城镇人士,网络的加入则可以覆盖全社会人群,实现建立更广泛、多元、丰富的大影视市场。至于大银幕、立体声、群体观赏等影院特点,并不是观影的主要内容,何况众多流媒体观赏的视听质量,正在不断地提高及改进着呢!
#72nd Cannes# 影评人周的闭幕片,颇为惊艳的作品,完全做出了家族史诗的格局,有一个从夏到春的季节结构,基础视觉概念来自中国山水长卷,长卷式镜头主要集中在沿江的外景空间调度之中,尤其以外孙女和江老师谈恋爱那个令人惊异的十几分钟的超长镜头为最。视觉上来源于侯孝贤、贾樟柯,“中国民族电影语言”。人文山水画的的散点透视在剧作上则呈现为各家都有一条枝繁叶茂又彼此交织的故事线。剧作在很多时刻让人想起杨德昌和小津安二郎,把历史记忆与时代变迁,宏大叙事与日常生活,命运感与无常感编织在一起,显然是来自作者丰富而独特的的生命体验,有着极为真挚的情感。堪称年度惊喜之作!
昔日孙权故里,达夫家乡,如今针灸赌场,火罐泡汤。富春江从流飘荡,拉开离合悲欢的卷轴。奶奶早已糊涂,却还叮嘱要跟喜欢的人在一起。二叔日夜飘荡,还拙笨地买围巾做礼物。中国文人喜欢画泼墨山水,他喜欢写悬疑小说。最近时常想起刚嫁到富阳的日子,像袋里藏的月饼,像废墟捡的照片,像不悔的誓言。
和《长江图》一样,用影像书写了一幅山水画卷,有风景全貌也有卷轴画(长镜头平移),尤赞游泳长镜头。但是素人演员在情绪该起的时候,都到不了那个高度。最后江老师写完的那本《夜钓美人奇录》的内容不就是《下水道的美人鱼》吗?
影评人周的负责人说让人想起《牯岭街杀人事件》,我倒觉得像《一一》。人物同样多但着墨有点过于平均。Guxi的演员是打了针还是垫了下巴?看起来太出戏了,表演也浮夸。数个长镜头呼应了“画卷”的形式,是近几年国内独立电影中给这种镜头类型找到合理理由的少数。
男:你听好了,一会我就跳进江里,游个1500米,你抱着我的衣服鞋子到对面等我。上岸后,我会给你讲一节山水画赏析理论课,你得来段才艺展示做回应,演一出不知道是什么的话剧。然后,你跟我一起跑上大约800米,赶到一艘马上要出发的船上去见我爸。今天的约会就这么安排,记住了没有?女:呃,为什么要这样呢?男:因为,这是一个长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