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好的作品
无非是解决了
影像与文本间
本质上的矛盾 要么放大影像
牺牲文本可能
要么放大文本
牺牲影像可能 或者割裂影像
和文本的并行
两者各自发展
杜拉斯的电影 洪尚秀的电影
乃第二条路线
放大文本牺牲
影像一如侯麦 影像上的贫乏:
场景固镜推拉
文本上的丰富:
对话结构重复
台词与必要性
结构与实验性
重复与变奏性
镜像与可能性
仅仅进行到第三天,每天重看一部洪尚秀+一篇观后感的计划就有些快进行不下去了。因为厌恶感和厌倦感。
对电影里那些男女们的厌恶感。在观众的伪全知视角下,他们的行为、姿态、狡辩,常常显得可笑。而这种可笑又会反作用到观众身上。好像自己在生活里也是那样的人,也经常是那样卑鄙局促地生活。在一次次关系的交锋里将自己逼到痛哭流涕,但无济于事的窘迫局面。
对电影里那些男女们的厌倦感。因为他们总是那样的,而我也得不到什么妙招,自己的生活也是无法更改。一直都是那么些事,被反复揉搓反复讲,有许多细节值得玩味,有许多对话令人发笑,但还是会有厌倦感。如果按照每年一部的频率来看洪尚秀,大概每一部都会给超级好评吧。
密集的观看之后,会觉得爱情被放得太大了,以至于没法对生活有新的发现。金敏喜出现之后,洪尚秀不自由了。
以往对角色的一视同仁,无差别嘲笑,变成了对金敏喜的偏爱。她总是高尚脱俗的,甚至连悲伤都要带雪,附上一层朦胧的美感。但没有金敏喜,洪尚秀又太可惜了。
出租车上,司机问金敏喜:“看书对生活有帮助吗?”“应该有一点吧。”
看洪尚秀的电影对生活有帮助吗?应该也有一点吧。但一定要再三警惕,不要只是看完后变成更擅长玩心理游戏,撒更高明谎话的那种文艺中年。
要小心。总觉得自己有那种倾向。
一个男人一生需要三个女人,在红玫瑰与白玫瑰外还需要粉玫瑰: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妻子与情人外那个不可得的梦中情人。在费里尼的《八部半》中,围绕着男主角圭多除了创作危机还有情感危机,他周旋在妻子(不断的电话、抱怨和嫉妒)、情人(在身旁,风情万种)和梦中情人(想象中出现的谬斯,帮助他解决创作困境)之间。在吕乐的《赵先生》中,情形更加现实。在妻子与情人之外,由蒋雯丽饰演的梦中情人出现在赵先生的日常生活中,并以一种不可得到的回忆方式逝去。临死之时,赵先生心心念叨的女人既不是妻子,也不是情人,而是仅有一面之缘的这位梦中情人。
与此情形相似,《之后》中围绕在男主角奉完身边的也是三个女人:妻子、情人昌淑和金敏喜饰演的梦中情人雅凛。但在这部电影中,三者关系要更为复杂,而且这种复杂性通过剧本的巧妙设置进行了安插:撞见情人昌淑的不是奉完的妻子,而是雅凛;妻子将雅凛怀疑为情人,不仅闹出了笑剧,而且将三者间复杂的关系进行了交待——昌淑因此可以假戏真做,让奉完的妻子误以为雅凛正是现实中的那位情人,而自己情人的身份则可以因此隐藏,雅凛作为牺牲品的身份在此以象征的方式显现出来,为了是完成奉完与昌淑地下关系的隐秘性。
其实,作为第一天上班就被奉完妻子误抓的雅凛身份是极其复杂的:不仅是处身于另两位女人外的观察者,只有她知道发生在奉完身上的所有事情,其他两位只是部分知悉;同时因为信仰的关系,让她具有了一种审问者的姿态。这通过在她与奉完间的首次餐桌对话显示出来,当奉完自以为相当聪明地使用维特根斯坦式的立论:认为语言与其表达的实体之间是无法对等的,因而当我们信奉某种信念也就是让自己处身于语言编织的假象中,乃是自我欺骗——从而为自己在人世与爱情上所持的虚无主义观念进行开脱,也就可以让他在正规的夫妻关系外合法地展开猎捕行为。对此,雅凛义正言辞地识破了这层谎言,并将奉完的理念认定为是懒惰或卑鄙使然(因为依靠信念来生活是辛苦的);并表达了自己践行的信念,从而让奉完无地自容。此是男人虚伪之一。
雅凛不仅是审问奉完男女关系的外来者,同时也在介入其中变为一个牺牲品。这表现在昌淑与雅凛长相上的相似,正是为了突出两者作为情人的可替换性。因为相较于妻子拥有的不可撼动的合法地位,情人具有的相似性使她们可以随时顺着男人的心情和爱情进展更换。这就是当奉完再次见到昌淑、两人和好后的可笑举动:原本对雅凛的亲热(原本可以作为新的猎艳对象)变得冷淡,并听从昌淑的建议将仅前来工作一天的雅凛扫地出门。要知道,出现在电影中某个场景的奉完正在奉承雅凛手的漂亮,此时无疑正是当天雅凛前来出版社工作后不久,是为了显示奉完对初来乍到的雅凛展开了初步的捕猎活动,但待至那天晚间他对雅凛的态度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变化。奉完表现出来的反差,正是为了说明男人在两个女人间周旋时可能具有的虚伪姿态:当他结束旧感情的时候,对新目标可以百般奉承问心无愧,而一旦这段旧情死灰复燃,这个新目标也同样可以被置之不理。
这是雅凛对奉完的又一次审问:她多次问及了奉完在与情人昌淑分手后,可曾对其表示关心。奉完支支吾吾地表示不知道对方的动向,而很可能昌淑正处于伤心欲绝之中,不然她不可能会再次来到出版社寻找奉完。这同样发生在了雅凛再次前往出版社祝贺奉完作品获奖的那一幕中,奉完已经不再能认出雅凛,因而整个镜头与电影开头奉完与雅凛展开的对谈形成了一次重复,两次奉完都以面试者的身份对雅凛的身份和家世提出了发问,而同样的回答让人感到彻底的尴尬。在此,又一次突出了雅凛作为牺牲品的身份,她不仅迅速被奉完忘记,同时那位不曾现身仅以声音显示的新的女助手无疑代替了昌淑与雅凛曾经的身份,成为奉完的新情人。但就像在安东尼奥尼《夜》的结尾,马斯楚安尼饰演的男主虽然记不起自己曾经给让娜莫罗饰演的妻子写过那般温柔的诗作,妻子却无疑作为谬斯的身份(灵感)出现在这位作家的创作中。与此相似的是,我们可以推测,奉完之所以能写出一部获奖作品,正在于他与女人间发生的复杂关系,尤其是与雅凛未曾展开的那段恋情。在此,牺牲品与谬斯一体两面,唯有将其献祭,作品才能形成。而这位谬斯正是《八部半》中圭多在疗养院幻想中的那位女性形象。
自从私奔事件发生,关于洪常秀的话题就再也离不开金敏喜了。他的摄影机确实也没有离开金敏喜,从《独自在夜晚的海边》、《克莱尔的相机》到《之后》。
相比于金敏喜带来的热度,熟悉洪的影迷更关注、也更期待或许会发生在这位风格鲜明作者身上的变化。从第一部长片《猪堕井的那天》出世到现在,洪式电影发酵了二十年,后十年里他的方式已经在某种“成熟”的范畴中稳定了许久。从国内观众目前容易获得资源的《海边》和《之后》看来,某种变化当然是在悄然发生,并且富于灵光地和前十年做出了某种呼应——金敏喜分别“造访”了2006年《海边的女人》以及1996年《猪堕井》的出版界故事。
从头到尾,洪常秀电影日常生活摇摆情欲的题材与主题几未变更。但早期三部作品仍然清晰可见于后来游戏感所不同的气质,它们更复杂、纠结、充斥着执念和破坏倾向。在这些故事里,情欲不只是一种带来骚乱的日常事件,而真切地导致了某种溃烂,让保护壳里的人与生活的虚伪和空洞短兵相接。
这样的气质后来被隐藏了起来,成为洪式电影的默认背景,被留白了,更多着墨的是,当这种溃烂发生时,人们是如何如鱼得水地、捉迷藏一般地回避它。
游戏感和亲切感让洪常秀的电影很好看,但严肃的个人经验的代入恐怕仍然是观看过程里最重要的一环——参与到游戏中。如果不以自己被性、欲随意抛掷的脆弱一面来盛接,其结构的微妙很可能被理解为一种轻佻。就我的理解,洪常秀不应被比照为侯麦拙劣仿本的地方在这里,后者将爱情放入高级的哲学游戏,而前者实际上只是用游戏感来装饰了他东方式小心翼翼的自我怀疑。
于佩尔在海边救生员的帐篷里醒过来,摇摇晃晃地回酒店去,她最终未有等到自己的情人。人们欣赏着三重梦境带来的结构趣味,其实也在不知觉中接收了那种窒息一般的痛感,酒精令身体僵硬、粗俗的肉体带来羞耻,当然还有心痛。装饰之下潜在的“揭开疮疤”实际上构成了《在异国》的余味。
这种装饰不仅针对故事中男男女女,同时也装饰了朝向他们的目光。《这时对 那时错》两段结构的不同,恐怕不止是男女角方式与选择的不同,更关系到一个如此发生的事件,可以何种形态被接受和理解。他的求爱是令人厌烦的猥琐欺骗,还是身不由己的情爱使然,她是矫揉造作的“绿茶婊”,还是冷淡疏离的文艺青年,对这段萍水情缘应该憎恶、遗憾、信任还是谴责?这些问题的提出小部分关系着道德批判,更多地朝向镜头外拍摄者、观看者自我的情欲体验。
在这一方面,中年出轨的经验和选择,似乎让《之后》发生了一些动摇本质的变化。装饰之外,结构又增添了一种介入的功能。《之后》的不同甚至会给一些熟客带来第一印象的不适感。相比于后期作品中漫无目的的相逢和情缘,这部电影不再跟随某场漫游,而从一开始就标清了人物和故事:
一个起早的中年男人,一场婚内出轨。
交锋、偷情、误会、重逢,场景功能看起来相当鲜明。与此同时,省略、闪回、段落之间延宕的缺场、或者段落内骤然的停顿,却又令得电影中的时间线扑朔迷离, 她们是否会相遇,他是否行进在连续的时空之中,时间到底行进到了一天、一月还是一年?《之后》于洪常秀电影,似乎提出了一种文体上的变化。
在《独自在夜晚的海边》中,旧识对金敏喜诵读了契诃夫的小说《关于爱情》,《之后》的结尾,社长又将夏目漱石的《其后》赠送给了这个曾经萍水相逢、险结爱缘的女子。伴随着这种情结,洪常秀将电影也拍成了一则小说。“这个短篇小说”和《关于爱情》、《其后》一样,将 “美”作为点题的要点。洪常秀和契诃夫、夏目漱石一样,将某一种“真理和美”作为凡人必为之臣服、为之屈折的存在。
这种美是完全抽象和文学化的,没有提供丝毫视听上的凭证。
最开始,“美”是社长和情人以一种偷情常见、狼狈而着力的方式在地下通道中揉在一起时的情话;其次,是金敏喜所饰演的雅凛名字的含义;最后,是妻子挽回丈夫时怀中女儿的大衣。观众并不能看到这件英式的格子大衣,它和“美”的幼女一样只存在于出轨男性口头的解释性描述中。
如果更有助于人们进入这个故事的话,《之后》确实可以与电影之外的绯闻互文。已经被充分剧透地,于影片中这个完整的丈夫、妻子、情人的三角关系,金敏喜所饰演的雅凛实际上是一个意外涉足故事空间的角色,而且她有着相对独立于男女关系的视点。简单化地说,这个视点的出现,使得这部电影的存在从现代偏向了经典——它替代了观众。
镜头后作者现实中的情人,介入到了镜头内的一段三角关系中。她有意去质问男主角关于存在和爱情的问题,却又激发了后者情欲的触角。她不单被误认为情人、被指认为情人,甚至和情人当面对照。而男主角(社长)的情感与意识也难得地得到如此多笔墨的交代:他与家庭、妻子的冷淡关系,分手后他回忆起与情人亲昵、依偎在地铁上,面对情人的回归,他又不由得思及雅凛新来到时那种略带暧昧却又不带烦忧的搭档关系如何填补了他所需要的那个位置。
这些段落十分简单,却情真意切,使得影片的结尾近乎绝望。我们亲耳听到一个男人说他放弃了自己的生活,虽然照常理来看,这是一个颇为的康乐的收场——出轨的人回到正轨里,那些叫他痛哭过的事都已远去,名利与妻子正围绕着他。如果前面的情节令观众思考恬不知耻和奋不顾身的边界和分野到底在哪里的话,这个结尾只是让我们面对眼前突然出现的空洞手足无措。类似的空洞在契诃夫的短篇小说里也十分常见。
夏目漱石《其后》里,代助在百合花浓郁香气中感受到“一切都是幸福的,一切都是美好的”,最终将自己无妄的意志献给了“自然”,向三千代作出告白。那么社长受到“美”的吸引脱轨、又因女儿的“美”回归家庭,这也是一种自然的体现吗?其中的区别可能是,将美好的存在、个人的微茫视为一种信仰(如雅凛),抑或将其视为被高高挂起而且可以用语言游戏改换、挪移、自我欺骗的假象(如社长)。
从这一角度来看,我们观看的实际上只是一场对话,一边是金敏喜,一边是社长,电影内外的故事,分别映证着他们秉持的生活理念。作为论辩句号的是一份中餐外卖,社长不再同女助理午间踱步,金敏喜的出现逼迫他直面自己空洞的处境,以至于当《其后》被交接到了金敏喜手中随之蹁跹而去时,竟然有和尚将“宝玉”带回青埂峰去的感觉。
这场论辩不是从影片开头的中年人画像开始,而可以远远地,从《独自在夜晚的海边》金敏喜大闹酒桌,甚至是从《猪堕井》读起。
从作品臆测作者的私人生活,可以与《独自在夜晚的海边》对比观看的,还有《不是任何人女儿的海媛》。同样是陷入婚外情女性的孑然肖像,海媛读的是《临终者的孤寂》,情欲如同无底泥潭,独在异国的英熙尽管在众夫所指中彷徨,却有胆在酒中作爱的宣言。
这很可能是金敏喜的馈赠,她在某种程度上解放了洪常秀虽敏感洞察却始终徘徊的状态,以强势的女性直觉平衡了男性作者的犹疑。
非常励志地,电影对我们说,应该对爱情和人性的多变与暧昧有足够丰富的了解,却不要自我欺骗和怀疑。但懂得又如何?
当寻常人陷入寻常的越轨恋情,将会发生的,不过还是苦苦煎熬、隙缝偷欢,与生活的最后一丝热情告别。要么行尸走肉,要么沦入肉体越界的行为习惯。
原载于“文慧园路三号”
【小说-电影】
关于任何一部洪尚秀的片子,都是关于洪尚秀。
一个很重要的需要询问的问题是:能用现实主义来描述洪尚秀吗?
这是一种评论的语言,但是我想至少可以用它来描绘洪尚秀的导演方式。
首先有一点我感到惊讶的是,洪尚秀醉酒般的胆量——几乎可以成为一种模板,他的电影风格(将其称之为一种电影风格是有些可疑的)发展几乎是在一个方向上的坚韧不拔,那就是一种抛弃所有电影历史的发展。他在拍《猪坠井的一天》中使用的那些对切的电影镜头一定让他疑惑不已:我为什么会需要这些画蛇添足的电影语言?即使别人跟他说:这是一种必须的电影技术....——“太麻烦了,我只需要我的人物将这些对白说出来就好了,还有没有更加简单的方法….”
塔可夫斯基曾经梦想电影变成一种如同绘画般轻便的艺术形式,洪尚秀一定程度上接近了这一点——他好像在说:要不然,像写小说那样也行?
写小说是允许一种思维设定的,然后,必须依靠文学才赋来构思这个设定之后的每一步。
于是,有多少种写小说的方法,就应该有多少种拍电影的方法。
【简洁-影像写作-反“电影”效果】
当然这种说法很理想主义,但洪尚秀所体现出来的轻巧应该让人不仅去这样思考:他到底是如何发展出来的?
必须说他是一定形成了一种系统,一种方法。
他最重要的是对话,也可以说是:独白。当机位和镜头只变成一种类型的时候,它就更加简洁有力了。
越来越简单,注意力也就越来越集中。
比如说,集中处理谈话时候的机位和构图就好了。“我需要演员脸的哪个角度面对着观众。”有时候甚至不用想,只要舒服就好。
洪尚秀的影像就是集中简洁的美学。
但这对于电影来说,还不够。
电影手册:您拍戏没有剧本,但是您对您电影的结构有着非常精细的规划?
洪常秀: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电影的结局,因为如果我写的那些戏只为了达到某一个目的,那么我就将自己局限在了一条太狭窄的道路上。是“过程”造就了我的电影。这样做你才会有无尽的可能。我想要在拍摄的时候使用我全部的力量,如果我只是用我已经在桌上写出来的东西,那么只能说是用了自我的一部分。所有的细节,所有在写作之中发生的事,统统来自这个自我,这就是我为什么从来不急着要一个结局。我曾经用这两种方式工作,我绝对更喜欢后一种方式。一切皆有可能,一切皆取决于每天降临到我身上的事情,甚至取决于拍摄当天早上我脑子里的东西。
每天早上,我都把所有的想法在脑中过一遍,而我从来不问自己“这样的话会有某种效果吗?”我有二三十个想法在脑子里,我也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的又为什么来,我只是从这些想法中留出五个而已。从前我每天早上写两个小时,现在要写五个小时,那么就要很早起床,大概四点钟,一直写到十一点十二点。时间拉得越来越长。我不喜欢在夜里工作。
他的工作方式就是作家的工作方式,而结构上面的剪辑就是小说的剪辑,因为本来电影的剪辑就是文本的剪辑。——更何况洪尚秀这种段落电影。简单的来说,他的电影就是文字和表情,有些时候他想要展现出来某种影像的魅力的时候,影像的魅力自热而然就展现出来了,因为他的电影就是文学精神(这是一部电影“成立”的关键)的典范:
并不是洪尚秀想要反效果的,正像我之前所说的,效果也就是情节的效用,它是在观众身上产生的,因为每一种效果就是作用在某一位观众身上的效果。反效果在于一种疏松,在于一种与所有稳定语言体系相悖的“业余”。那么,镜头往前推移是一种效果吗?或者说,是不是洪尚秀也已经形成一种语言系统了?(或者镜头向前移已经是镜头语言的历史在洪尚秀身上唯一剩下的东西了)
洪尚秀电影中物质性(美术因素)是很少的,如果物质性形成了影像很重要的魅力,那么洪尚秀也就是要剔除这些东西,只剩下什么呢?只剩下:文字和说文字的人。因为美术对于其它导演来说是影像很重要的魅力来源,而对于洪尚秀来说,这些就是他要反对的效果:
以上是韩东《在码头》的截图,刚好在了解这部电影,就截了一些。在这些截图中美术,或者说在电影感塑造方面的感觉很明显。
电影发展到现在,它的制作传统很多时候都是物质的摄取:数以万计的小玩意,布景,奇瑰的自然风光。,这是来自于对罗兰巴特所谓的照片“刺点”的癖好。比如说,塔可夫斯基就是一个美术狂热爱好者,虽然他有一些特殊。但是,电影的物质性从历史的效果上来说,也可以说是形成电影感的重要因素。很多情境是曾相识,因为这就是电影感的来源。电影感——或者准确点来说:影像感——就是对某一部电影物质模仿的结果。也是这个原因让我并不相信所谓的“影迷”所制作的电影。
当然这并不是为了说明,新的“电影感”已经无可能,而是为了表明洪尚秀,在勇敢地直奔自己目的过程中,从塞尔日.达内所谓的“经典幻觉”中逃逸出来。
这使得洪尚秀的电影,变成某种抽象电影(抽象我的意思是,观念电影)——或者,拙劣一点来说:情景剧。如果物质性(美术因素)形成了影像很重要的魅力,那么洪尚秀也就是要故意忽视或者剔除这些东西,我的意思并不是说洪尚秀不重视美术或者物质....更主要在于他觉得,场景并不重要。这也是他为何频繁地使用重复的场景,吃饭,喝酒,走路,吃饭,喝酒,走路,海边,街头....当然如果遇到十分有趣的场景他也十分开心,但是他并不强求。
这对于电影物质性癖好者来说,无法接受。
洪尚秀的电影是观念电影,对他来说,观念到处流动。
但是上面,金敏喜的脸不就是一种美术的结果么,它不再能够以一种婚外恋之前的洪尚秀那种冷静但是孤独地可怕的冷嘲热讽来处理这种美了。——这也是洪尚秀对自己生活的一种忠实,正像所有的观众都可以辨认出来一样,他的电影来自于他的生活的场景。
这点延伸出来是:演员。演员是洪尚秀除了文本之外,下功夫最多的。就像他所说的那样子,场景和演员。但是在这里必须将这两者重新分开,前者代表的是纯粹的“故事”,而后者除了“故事”之外,还有一个功能,那就是影像的效果。洪尚秀要将所有物质化的重点放置在演员之上。在这种程度上,可以将洪尚秀的电影与拉斯冯提尔的《狗镇》并置在一起。
如果说在指导表演方面洪尚秀具有相当的自由的话,那么他所选择的“现实主义”的表演,就可以说是他的“风格化”了。
【“现时”-现实】
电影手册:为什么人物和地点是如此重要呢?
洪常秀:有那么一刻,某个演员或者某个地点能让我想起一些事情。我去见一位演员,直到有那么一瞬间他让我想到某一个人或者我经历中的一段,然后我就问他是否想和我合作。对于地点也是一样,当我来到这家小出版社,我就感觉我能在其中拍出些东西。这是不可名状的一种感觉,一种情愫,一种印象吧。我需要具体的事物来写作与拍摄。没有了这些具体的要素,就像在空洞与黑暗里游走。当我在选素材的时候,当我在写场景的时候,我也在检验这些素材中现实的力量,检验现实能给我的灵感,但是这些都是直觉的东西。
最令我有兴趣的是洪尚秀的工作的方式,他的文本写作和影像写作。
洪尚秀的这种工作方式让我想起了,电影拍摄的各种煎熬,其中最为煎熬的是:现场的不安的焦虑。
为什么这种洪尚秀这种摄制需要,当天就结束呢?包括它的文本或者是场景——场景当然是之前都已经决定好了
甚至不需要“探究”这背后的意味,这该是多么的轻松啊。一种“探究”意味着物质(美术)变得沉重起来。
稍微概括一些洪尚秀的工作方式,遇到有趣的人或者场景,然后就从中构思故事(在这方面来说,是物质启发了观念,而对于另外一种工作方式则是:找一个适合发生这些事情最好的效果的地方(电影感),后者必须苦苦地维持这种效果,前者却是在发展一种现实——或者联想一种现实;这也是为什么洪尚秀的电影看似简陋,却非常鲜活,而另外有些似乎相当丰富,却总是别扭)
要拍洪尚秀那样的电影重要的是什么呢?我觉得重要的是一种“文本涵盖”,这是什么意思呢?
一般我们的灵感来自于某个现实的事件,我们扩展了这个事件,一方面洪尚秀要扩展这个事件成为文本,然而在转换成影像的时候,他必须重新将其归理到扩展之前的现实事件中。我把这个视为“文本涵盖”。这个文本是一个完整的文本。它穿透了这个事件,然后同时涵盖了这个作为事件的现实。
文本与影像之间的转换引人入胜。他认为文本是一种绝对的控制,是一种想象的绝对控制,细节的想象,具体的想象;而影像则归根到底是一种选择。那么到底是那种选择呢?这是一个相当伤脑袋的问题,如果说你没有某种效果的取向,那么你应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这个是一个永恒的话题。
也许因为创作本质就是,从不停止书写....直到撞见物质。(偶然性也要分之前,现时和之后)
这里所说的物质也就是“现时”的洪尚秀了。
这种方式是有多难,通过“现时”而展开的联想,进而产生创作。——这有点像阿甘本所说的:成为同时代的人。而“做一个当代的人,首要的就是一个勇气的问题”。洪尚秀在抛弃所有电影的历史上已经展现过一次这样的勇气了。
(这点可能值得继续探讨)
【辨认旋律】
但是不得不说洪尚秀有一些取巧。因为他利用了小说结构性所带来的便利和丰富。
叙事永远的技巧——或者不是说技巧,而是反方向的东西——就是一开始的建构。洪尚秀(或其它导演的电影,当然他更加明显一点)一开始不管进入什么,或者说不管怎么编排,叙事的开端总是“建立”的。因为,叙事一定会在在观众这边建立起来,而不是在作者这边。
看看他说的这句话:
电影手册:您要如何解释最后非常奇怪的一幕,为什么主人公好像把经历的一切都忘记了?
洪常秀:我就是这么毫无理由的相信,有那么一种理智与逻辑的东西可以解释为什么这个男人到最后什么都记不起来了。这是非常怪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失忆这件事触及到了我与之前拍摄的所有镜头的更深层次的关系 (此处洪尚秀不言语,陷入了长时间的思考之中,采访者注)。
电影所塑造的电影时间感有一个很重要的因素,也就是,为了避免在每一段电影当中主人公对其它另外的所有段落中他/她所发生的事情处于“失忆”的状态,必须安排揭示一些情绪的、对话的或者主人公身体上标识的,这类足于提示时间点的情节。如果没有这些提示,观众就不幸地成了记忆的承担者,通过前段电影的观看和回忆,观众必须费力地将主人公的记忆串联起来,才能使得这部电影的叙事进行下去。
这种“失忆”是洪尚秀电影的一个叙事的关键,因为在他的电影经常缺乏“时间提示点”,观众经常搞不清楚这段中的主人公到底是在哪个时间点中的主人公,观众不得不自己将这些点串联起来,这些串联点就像我们在情绪不好的时候回忆起糟心事,这些糟心的回忆的出现不是时间性的,而是随机性的。于是,跑步到健身器前面坐下哭泣的社长,他到底是处于那一段记忆中的社长已经并不重要了,因为不管处于哪一段记忆中的他都是如初的“惆怅”。
“惆怅的男子”这是一个明显却不太容易辨认出来的主题,然而通过这种辨认,“故事”就成立了,电影中“文学精神”也凸显出来了。看洪尚秀的电影一个很有趣的地方是,观众可以像辨认一首奏鸣曲的关键旋律一样辨认洪尚秀电影中的魅力所在。
如果叫《夏目漱石和炸酱面》,是不是喜欢的人会多一些。《之后》用影像诡计,制造了一通黑白虚实的团雾——就像人类用来试探躲闪的语言辞藻,最后,才拱手送上一个真相,顺带还颁发了一个最佳出轨奖。有了金敏喜以后,洪常秀从一千人观看导演,跳跃成一万人观看导演,值得喜贺。
影片的结尾如同一个巨型秤砣,拽着所有的前情旧事往下掉。一切都在极速落地,过去的抛在脑后,未来的模糊不明。
自己眼里人生中最难忘的一天,很可能是别人的下酒菜回头就全不记得了。这部电影不论是洪氏放大缩小长镜头、尴尬啰嗦内容空洞的对话还是结构的玩转都很熟练,总之想在老洪电影里看到的东西这里都有——不过也正因如此,会陷入“他以后会不会都这样”的困惑,看多部看少部,可能很多年后也记不得了
洪尚秀可能是影史第一个拿绯闻当灵感给自己拍传记片的导演,还拍了不止一部。
她摇下车窗,抬头望雪,光照在脸上,仿佛神迹降临。
我现在宣布金敏喜是真善美本人,饭桌讨论信仰和虚无的段落就足以让人坠入爱河,更不要提出租车后座观雪那一幕,天啊,世上怎有如此顺眼之人,不是惊艳,而是越看越让人觉得身心舒爽。占影片绝大部分的谈话场景,没有正反打,全是对称构图的推拉,淡得有味,尬得生动,各种方面都太精彩了。
洪尚秀到底多恨自己…
男人的本性:自私、虚伪和道貌岸然。
看似宽宏的男人实则吝啬,架上的书可以全部拿走,感情却不能被人独占。看似迷信的女人其实清醒,挨巴掌当做渎神的惩罚,辞退却不能等人先说。眼前的男人忘记了我,却记得是女儿终结了爱情。面前的女人可以牺牲,自己的人生却必须幸存。懦弱的人用谎言编织山盟海誓,稍一见光,就像雪花蒸发得无影无踪。
一年三部的洪尚秀终于在这部达到了自己应有的水准,看来之前都是玩儿票的。极富质感的黑白影像,双面夹击的情感困境,推拉和重复间闪现的关系本质,通过被打乱的时间线做出的相对严肃的结构探讨……集痛苦和幽默、朴素与华丽、短小和精悍于一体,在主竞赛里称得上鹤立鸡群。
洪尚秀15到17年的三部可以概括为:金敏喜在巷子里,金敏喜在海边,金敏喜在出租车上,然后就是每个男性都会对她说的那句:你真美啊。她足够美,他也足够情深有余
这部不那么暧昧,不再亦幻亦真,不过其实也有一些段落是可以解读为梦境的,整体倒是很写实,偏通俗剧情,原配怒打小三之类,渣男只会痛哭流涕之类,太狗血了,文艺男中年,你容易吗?金敏喜演得很放松,自然舒服,面部表情细腻到位,戏份要是再多点,估计是要拿戛纳影后的!
男人的小盘算小心思小放纵就像考场上作弊的学生,享受到刺激和便利了,又感觉天衣无缝,殊不知,女人就是讲台上抱着手的监考老师。
“神啊,我向你祈求。”海报那场戏一定是洪常秀扮演司机对着她拍的。那么美,缪斯之光啊。
她靠在出租车后座的车窗上,看着窗外的大雪纷飞,黑夜里一个接一个的路灯照得她脸庞闪耀着光。
女人被吸引喜欢男人的文笔藏书就像欣赏导演的电影和才华,如果跟小三谈感情太累不如咱们就聊兴趣。而我的出轨哭泣或再回家甚至把你忘记让你挨揍垫背暴露种种的不堪也会都有所得。把漂亮的金敏喜摆在这么微妙迷妹闯入的位置,不得不说是洪尚秀在成熟的视听框架对现实之后时间的反向宣言和解构。台北院线
洪尚秀电影中最具魅力的典型人物:不断试图逃避却又不断把自己推入淤泥的男性,突降凌辱却尚能维持无辜本质的局外女孩,跳开时空的限制,记忆与现实以暧昧的方式相互交融,虽然免不了自我重复之嫌,但电影人完全追随自我当下生活状态的又何尝不是一种勇气和理智。
竞赛片撸到现在,个人最喜欢是这一部。终于不用被大主题和人文关怀折磨良心,男女之间自欺欺人的那点子日常破事,细想虽沉重,但看的当下至少不会有苦大仇深感。时间线玩弄得有意思。两个女人,及奉完跟雅凛的两次“初见”微妙。精妙的巧合跟对话设计,让观众一次次憋不住尴尬地笑出来。
两场三人戏十分过瘾,讽刺辛辣味十足,不乏幽默,对男性的怯懦自私之批判一如既往,尴尬无处不在;打乱的时间线以及重复场景,在荒诞中逐渐滋生事实,大有留白余味;叙事结构反而简单化,重点放在人物关系建构上,三女性稳固架构,剧本亦是好;黑白光影,大雪纷扬,金敏喜简直通体发光。
好棒,感觉可以归入洪尚秀第一梯队的作品了!剧本看似随意,却处处都是微妙的趣味,三个女人两次初见的映射更见功力。剪辑上不断通过跳跃的时间来误导观众,同时对时间的省略本身也是对爱情的莫大讽刺。